第四十八节

这一句惊呼将那颗早被埋下的火种迅速引燃，瞬间带起了燎原之势。近百号人不约而同地放下搜寻的计划，全部朝着一个目的地飞速聚集。声势浩大的场面惊动了栖息在岛上各处的飞禽走兽，成千上万的鸟禽振翅掠空的动静霎时间盖过了地面上的声响。山雨欲来的态势搅得余下的人心惶惶，已经生出了几分退怯之意。陵越和欧阳少恭藏在涌动的人流中，声色不显地一路朝着北面而去。

从第一次听到消息开始，陵越就认为这场招亲会不单纯。如今事态爆发，只是进一步佐证了他的预感。海氏设下的这个局面，每一个细节都在引导各方进行混战，尤其规则中完全没有禁止与会者之间的斗争，一切全靠所有人的自觉。如今已不是数百年前，修行者也需要遵纪守法，没有人会贸然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，遇事时尽量控制着不亲自动手。所以，以契鬼为媒介进行争斗，是最常见的解决冲突的方式。

陵越随着人潮赶到近前，轻身一跃就攀上了一株香樟的枝桠上。欧阳少恭紧跟在后，也一同落在了树梢上。他落定之后先环视一圈，发现几乎每个围观者身后还都跟着一只契鬼。他们中的许多人在得到消息之后就急忙忙赶来看个热闹，此刻即便分散在四处也恨不得为场内大声摇旗呐喊一番。他们眼里只有这一场好戏，旁的什么都顾不上，不久前才有契鬼遭遇不幸的教训已经被抛之脑后。欧阳少恭拧着眉头，又去搜寻李驹的身影。那个年轻人果然也在不远处的一株高木之上，正抬头关注着半空中的鬼斗。

引发这场骚动的是两个年龄都在二十五六上下的青年，身高相仿，身形略有差异。与身形更为壮硕的那位结契的鬼使也有着同样年轻的面容；而瘦弱青年的鬼使则是须发皆白，似乎生前已经年至耄耋。两个鬼使一个用刀，一个持棍，从地上打到半空，互相有来有回，乍一看实力就在伯仲之间。而两位契主间隔了六七米，也在朝彼此扔着玩具一般的符篆。

陵越看着他们左边扔出张火符召来半个拳头大的火球，右边抛出张水咒滋出指头粗细的水柱，不由生出了几分看滑稽的安慰感觉。如今这些修行者大多只能耍几个把戏，倒也不全然是坏事。至少口角之争即便升级为武斗，也是危害有限，不至于闹出人命来。

和玩闹一般的契主不同，两个契鬼的战斗显然激烈许多。几个来回之后，持刀鬼使已经渐渐占优，迅猛的刀势打得持棍鬼使只剩下招架之力。两个鬼使的身形在半空时隐时现，一时还飞在半空，一时又已经闪现在数十米外的平地上，再一时就飘在了树冠之上。围观的契主们未必能全部看得真切，但他们的契鬼却是一点都没有错过。

——似乎，很兴奋。

欧阳少恭绕着陵越飘了一圈，也将所有契鬼的神情都仔细看在眼里，发现他们脸上都有着异样的高亢。

“不太对。”

陵越始终关注着战况。战斗持续到如今，持棍鬼使已经有了落荒而逃的架势，只是一直难以摆脱持刀鬼使的围堵，被打得左支右绌，节节败退。而在局面如此一边倒的情况之下，两个契主也丝毫没有叫停的打算。持棍老鬼只能拼着魂体受损的危险，继续硬抗对手的攻击。

“不太对。”

发出同样感慨的两人对望一眼，都察觉到了事情蹊跷。

“用刀的那个……”陵越没有说得太明白，但欧阳少恭立刻意会了。在场的没有几个人能看出，那柄舞得虎虎生威的鬼刀并非实物，而是持刀者以魂力幻化的武器。以鬼刀的样式推断，持刀者至少是六百年往上的老鬼。这份能为比起风絮也不逊色几分，不该只是个鬼使。

“还想轮回。”鬼神强大，外表肖似常人，但再入不得轮回，魂力耗尽之后只能回归天地，一些鬼使不愿进阶为鬼神也并非不能理解。

“再打下去可就不妙了。”赶来看这场戏的契鬼们已经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，他们在渴望暴力，渴望发泄。只要其中再有几个冲动的带头，局势就将难以控制。

“你想阻止吗？”

“我……”欧阳少恭搓着指尖，有几分犹豫。他没有多余的善意分给不相干的人，但放任阴谋继续，只会让幕后黑手壮大，可如果现在出手，恐怕就没那么容易抓到对方的尾巴了。

短暂的迟疑间，两鬼相斗的局势忽然有了变故。持棍鬼使猛然迎着敌人的弯刀扑上去，手脚并用地紧紧缠着对方，发出痛苦绝望的长啸。

“不好！”陵越惊咤一声，右手一抄，揽着欧阳少恭就迅速退到百余米开外。坚实的臂膀牢牢锁住怀里单薄的躯体，挺括的背脊挡住爆冲而来的魂力。欧阳少恭感觉脑后有一只大掌，将他的脸紧紧地按在一面肉身铸就的高墙上。他听到远处传来的惨叫和高呼，猜测是来不及逃离的契鬼被爆开的魂力伤到了魂体。

“怎么回事！谁下的黑手！”沉迷于争斗的契主终于清醒过来，爆发出与体型极不相称的惊天怒吼。另外一位虽然没有大嚷大叫，却也已经目瞪口呆，宛若木鸡。

突发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，除了欧阳少恭被陵越护得完完整整，其他契鬼都受了不同程度的损伤。可是围观的契主们似乎没有十分在意这件事，有些正啧啧称奇，有些是拍手惊叹，好像这场戏落得这样的幕，才叫圆满。

古怪的气氛愈发明显，欧阳少恭的眉头也愈发拧紧了。他从陵越怀里探出头，朝着天空看去，“都不见了……”

“什么不见了？”陵越不明所以。

“魂力。”他仔细地感知着周围的波动，确信没有丝毫遗留，“他们爆发的魂力已经不见了，不应该消散得这么快的。”

两个鬼使的魂力不可小觑，尤其其中一方分明已经有了晋升鬼神的实力。不过是几分钟而已，竟然一点魂力都感觉不到了，这绝不寻常。

“过去看看。”欧阳少恭抬手在陵越腰侧拍了拍，示意他放开手。陵越耳边还能听到契鬼们起此彼伏的哀哀痛呼，仍旧心有余悸，挣扎了一会儿才松开了臂膀。他们穿过森林，路过许多意犹未尽的契主，看到契鬼们即便神魂不稳也依然兴奋的神色，感觉到不妙。争斗还未结束，契鬼的消亡加剧了契主之间的仇恨，得不到答案的两位契主终于近身缠斗在一起，用挥舞的拳头代替可笑的把戏。

“别动粗。”缺乏章法的拳来腿往中，有个声音温和地介入，以不容违抗的姿态阻止了两只挥向对手的拳头。

“你干什么！”被捏住拳头的壮硕青年试图抽回右手，可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掌心好似涂了最牢固的胶，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，“谁要你多管闲事！傻x！”

“崔先生不用这么激动，鲁先生也是。”高大俊秀的青年温声道，“事到如今，继续打下去也没有更好的结果，不如冷静下来好好谈一谈。”

两个当事人显然不想听他所谓的谈一谈，但是现在没了契鬼倚仗，哪怕临时联手也不是这个人的对手，形势比人强的情况下，就由不得他们怎么考量了。

看着李驹拎着两只蔫了的斗鸡离开，欧阳少恭好奇道：“那两个是谁？”

“崔天奇和鲁凯楠，都是家里定好的继承人。”在几个月前，陵越认识的修行者还屈指可数，但这段时间靠着明子羲这个资料库，他迅速恶补了许多功课，现在已经能对各家子弟都点评一二了。

欧阳少恭点点头，猜道：“家世不错？”

“还可以。”陵越肯定道，“你觉得李驹想做什么？”

“上一次的事情让女娲族损失重大，巫礼大概是想趁机找补回来。”欧阳少恭心思电转，很快猜到女娲族的目的，“你刚才问我想不想阻止这桩阴谋，我的答案是不想。不过，即便我想这么做，也来不及了。”

“因为女娲族准备搅浑这滩水？”

“对。”欧阳少恭露出一点笑意，“女娲族有幸，巫礼比风云霄和风絮都更精明更理智，这样我们也可以借一趟东风。”

“这场面是越来越混乱了。”陵越摇摇头，“我让老明先退出去吧。”

这个岛上究竟还会发生什么状况，谁都无法保证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，它已经不再是个安全的地方，作为局外人的明子羲没有理由继续逗留下去。陵越当即做好决定，欧阳少恭应了一声，与他不谋而合。